一日在参道，虎杖遇见的来客正是前去望月山参加朱明祭的白峰山神。</p>
日本有八百万神明，自然难在天武天皇审定的《古事记》[1]中悉数记载，其中就有北方某古国三座山的山神不在其中：三座山名唤“望月”、“盘星”和“白峰”，其中以“望月”最为巍峨壮丽，“盘星”最为险阻，而“白峰”则如其名以终年覆雪闻名。山未名列《古事记》中，山神之名自然未曾流传，后世居于其属地之人便仅以山名加上“山神”二字称呼庇佑这三座山的山神。</p>
望月山神性子虽自由，但也因自己神力最为强大深知所担责任巨大，便与另两座山的山神召集其他在该古国的不闻名土地神明每年夏日举办朱明祭，为管辖职责议事。</p>
朱明祭大约持续三日，往往只需一日正事都会讨论完毕，后两日则是望月山神大宴来宾。</p>
“除了工作，享受人生也很重要！”虎杖记得五条老师抓着酒盏，搭着盘星山神的肩膀，边这么说着边往盘星山神的嘴里灌酒，澄亮的酒液都洒在对方玄色的羽织上了。</p>
但这话并非说给盘星山神听的。对工作最上心最让五条戏谑的，其实是白峰山神。明明是个酒量很好的人，却每每在宴席开始不久后就要告辞返回白峰山，说是得尽快赶回去处理因来参加朱明祭耽搁的诸多事务。</p>
在初遇后的第二年，虎杖已经学会了化形为人的方法。但他仍旧未能得见白峰山神敷面下的真容。按照五条的说法，神明本就不喜以真容示人，被看见容貌和被知晓真名一样，说不定在不得当的时候就会成为某种“束缚”，只是他和盘星山神过于强大，不太在意这点罢了。</p>
虎杖那会儿还不太会收起耳朵和尾巴，喜欢跟五条的另外两位守护兽一起躲在纸拉门后偷听神明们议事。那两位分别叫伏黑惠和钉崎野蔷薇，是黑色的森林狼和棕红色的山猫。实际上喜欢偷听的只有钉崎和虎杖，伏黑惠只是被他们一并拉上。</p>
两个人侧耳聆听，甚至用沾着口水的指头在纸拉门上戳了个洞偷看。钉崎看了一会儿，觉得无聊，坐回廊下的伏黑身边，从怀里掏出从厨房偷来的团子吃起来，而虎杖还趴在纸门上朝里张望着。</p>
透过那圆圆小小的洞，他一眼看到了坐在主位之一的白峰山神。他脑海里浮现出初见那日，男人指尖停着蝴蝶的场景。</p>
忽而风起，从另一侧撑开的木窗拂进室内，将白峰山神的敷面撩起一角，露出他正在说话的嘴唇。虎杖的好奇心又升腾起来，他更加用力地趴在纸门上，如同这样就可以看清那人敷面下的真容般。</p>
伴随一声巨响，纸门应声倒地。一起倒地的，还有趴在上面的小小少年。神明们的目光齐刷刷投来，虎杖羞红着脸爬起来，回头一看，钉崎和伏黑早已不知踪影。</p>
尽管五条并不是个严苛的人，但扰乱议事实属无礼，无奈他只能对虎杖说着“稍微忍一下”，将他关进了禁闭室。但糟糕的是，那日议事结束，五条就提前开始了宴会，神明们皆喝得大醉，包括五条也将要吩咐给虎杖送饭一事不慎忘在了脑后。</p>
就连钉崎也偷饮了神醥，还不忘骗伏黑也喝了几口，两人酩酊大醉，倒在厨房里。</p>
天色渐晚，虎杖在禁闭室饿得前胸贴后背，却还是一副乖巧模样正坐着等待有人来送晚膳。</p>
而那日唯一清醒的人，只剩下第二日就打算踏上归途的白峰山神。他也不是没加入豪饮的行列，只是正如五条所说，他的酒量实在是太好了。所幸，他不光是个酒量极佳的人，也是个责任心极强的人。见众人横七竖八倒下，他突然想起白日被关了禁闭的孩子，便兀自起身去厨房打算寻些吃食给他送去。</p>
一踏进厨房，他就看见钉崎和伏黑在灶台下呼呼大睡。叹了口气，他一手拎着一个孩子送回卧房塞进被褥里，想起早些年间自己也如此照顾过自己的两位守护兽。而后他又返回厨房，寻了半天，除了下酒菜，只找到些米饭，无奈只得做了简单的茶泡饭，端着走向禁闭室。</p>
虎杖饿得浑浑噩噩，忽而听见禁闭室的门咔啦响动一番，却没打开，又过了好一阵，门才被拉开。</p>
望月山之所以叫望月山，除了秀丽逶迤，还因山端鲜少笼罩云彩，常年被月光眷顾，适合赏月。朱明祭正直月中，一轮满月高悬。</p>
虎杖抬眸，身穿白色狩衣的那人恰站在月光下，琼华般的光辉铺在他的肩头，袖端的雪轮纹生动得如同冬日里飞舞的雪花。</p>
他又闻到了那股似有似无的清凉味道，心脏鼓动的砰砰声回荡在耳膜里。</p>
继而虎杖又闻到了淡淡的血腥气味，他皱皱眉头，这才看到白峰山神一手端着盛放着茶泡饭的托盘，另一只手的掌心受了伤，指尖沾着几滴鲜血。</p>
是禁闭室门上的符咒——虽然只是五条为了做做样子贴上的，但若是未经允许的人强行打开禁闭室的门，难免会被他的神力割伤。</p>
“白峰山神大人……”虎杖小心叫了一声，盯着对方受伤的手。</p>
白峰山神倒是完全不在意手上的伤，弯下身子将托盘放在虎杖面前，说道：“抱歉啊，他们都喝醉了，我只能找到些白饭，还请不要嫌弃。”</p>
虎杖却抓起他还滴着血的那只手，头顶圆圆的老虎耳朵垂了下来，尾巴也不安地左右甩动，“对不起，都是因为我，害您受伤了。”</p>
“这种小伤不碍事的，我自己可以治……”白峰山神声音温和，他正想把手抽回来使用神力治愈，虎杖却突然低下头，伸出舌头怯生生地舔起了他的手心。</p>
虎杖的舌头还带着些猫科动物的特征，虽然不及老虎的舌那般可怖，但柔软中带着点儿粗糙，好似猫咪的舌头。</p>
白峰山神见状，看看虎杖的耳朵和尾巴，想起自己去年好像在望月山的参道见过一只亚成年老虎，一时心中了然——这孩子就是那只老虎，习性还未完全改变，故而才会舔舐自己的伤口。</p>
舔了好一会儿，虎杖才抬起头来，眼神诚恳地又道了一遍歉。</p>
白峰山神摇摇头，说道：“请先吃饭吧。”为了不让虎杖以为自己舔伤口的行为是无用功，他姑且没有马上治好手上的伤口。</p>
虎杖这才乖乖捧起碗吃起了茶泡饭，刚吃了两口，突然问道：“您明天就要走了吗？”</p>
白峰山神点点头。</p>
“……那您要明年才来了吗？”</p>
“如果没有特别的事情的话。”</p>
虎杖闻言动了动耳朵，似乎在思考什么。</p>
“明年再见面的话，可以跟我多聊聊天吗？”</p>
白峰山神不解，“为什么？”</p>
他觉得虎杖应该跟钉崎或伏黑那样的孩子更有共同话题。</p>
虎杖又扒拉一口饭，缓慢地说道：“因为我觉得您和其他人不一样。”</p>
但具体是哪里不一样，虎杖还说不上来。</p>
多聊聊天这个要求对白峰山神来说不算过分，而且只要稍微加快些脚程，就能比计划时间早一些到达望月山，也说不上会耽误其他事情，他便答应了虎杖的这个请求。</p>
只是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虎杖的名字，便用“小虎”来称呼虎杖。</p>
那之后的几年间，白峰山神都会提前些到达望月山，跟虎杖讲讲山外的见闻和白峰的趣事。其实在他看来，都是些乏善可陈的事情，虎杖却听得津津有味，只因那是与白峰山神相关的事情。相对的，虎杖也会告诉白峰山神自己又学会了什么新知识，打败了哪些奇奇怪怪的妖怪，去山下经历了哪些新鲜事儿……以及，拯救了许多人。</p>
不觉间，就连五条也说白峰山神跟虎杖相处的时候，好像柔和了许多。个中缘由，他看破却从不说破。</p>
这样的时光持续到三年前。那年白峰山神似是与五条交代了些什么，又郑重告知虎杖可能明年会缺席朱明祭，虎杖问起缘由，他只说有些其他事务需要花些时间处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