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这小姑娘大大方方地拉凳让座，一句“快过来坐”说得脆生生的，毫无避忌——进忠心头蓦地一漾，像被根羽毛轻轻搔过。</p>
一股莫名的冲动倏地窜上胸口——干脆坐下，与她并肩啃完这只鸡腿，管它什么“对食”忌讳、闲言碎语，今夜全且随它去！</p>
可靴尖刚离地面，他又硬生生把那股冲动按回胸口——小姑娘眸子亮得跟山泉似的，分明不懂“与太监同桌”这四个字在宫里有多沉、多烫。</p>
他进忠自认心黑手狠，可趁人家天真懵懂、把“对食”当家常便饭来哄骗——这种事，他还真做不出来。</p>
今日若真一屁股坐下去，待来日她明白“对食”二字的分量，只怕这双眼里的笑会瞬间结霜，恼他、恨他、避他如蛇蝎。</p>
今儿若真顺势坐了，待她明白“对食”两字有多重，小姑娘怕是要又羞又恼——他虽算不得好人，却也不肯这样欺她。</p>
单是想象一下——日后这张笑盈盈的脸冷若冰霜，杏眸里盛满厌弃——进忠胸口便像被钝锥子慢慢拧了一下，隐隐作痛。</p>
一念及此，他唇角那点笑意便僵在半空，眼底悄然浮起两分涩然，像含了颗未熟的青梅，酸得发苦。</p>
梦曦眼尖，见他眉梢倏地一暗，像灯火被风掐了一下，心里顿时打了个突，脱口问道：“怎么，你……竟不饿？”</p>
话刚出口，她忽地睁圆了眼，筷子“当啷”磕在碗沿，声调都拔高了三分：“你——你不会就是这大厨房新调来的管事公公吧？！”</p>
她心头“嗡”地一声——早不来晚不来，偏等她啃了半只鸡就撞见正主儿！那锅老汤、那罐御酒、那屉水晶饺……一样还没摸着呢！难不成真要把这人也药翻了撂墙角，才能保本？</p>
念及此，她眸色一沉，寒光掠过，指尖已悄然摸向袖中蒙汗药——冷着脸便要出手。</p>
进忠瞧她小脸一板，杏眼瞪圆，袖中窸窣作响，活像只炸毛的猫崽子，奶凶奶凶的，他险些没笑出声来。</p>
于是他把嗓音放到最轻，像哄受惊的雀儿：“别怕，咱家是御前当差的，跟你一样——饿得前胸贴后背，冒雨溜进来找口吃的罢了。”</p>
听他这么一说，梦曦这才长吐一口气，小手在胸口拍了两拍，又回头嗔怪地瞪他一眼：“早说嘛，吓得我差点……”话到一半，她忙把“洒药”两字咽回肚子。</p>
“既是找吃的，还杵在那儿做甚？这么高的个儿，灯影里一戳像根柱子，万一外头巡夜的撞见，咱俩都得吃不了兜着走！”她压低声，半嗔半拉地朝他招手。</p>
进忠低笑摇头，指了指离她两步远的暗角：“劳烦姑娘把小凳往这儿挪一挪，咱家坐边儿上就好，省得坏了你名声。”</p>
梦曦却眉心一拧，腮帮子微鼓，低声恼道：“怎么，你还嫌我脏、嫌我晦气不成？”</p>
进忠只觉她连蹙眉都带着奶凶的劲儿，像只炸毛的猫崽子，一爪子挠在他心尖上。</p>
忙压低声音赔笑：“给咱家十个胆子也不敢嫌姑娘——只是……‘对食’二字，姑娘可听过？”</p>
话音未落，梦曦已蹙了眉，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袖口。进忠瞧在眼里，胸口像被细针轻轻一扎，酸涩无声蔓延。</p>
果然还是厌恶的吧——进忠心头一沉，酸意还没翻上来，却听她脆生生地接道：“这黑灯瞎火的，鬼影都没第三个，管它什么规矩！天塌下来先垫肚子，快坐！”</p>
“万事都得给肚子让路——那边空荡荡连张桌子都没有，你蹲墙角捧碗啃鸡腿，像什么样子？过来过来，桌角再歪也能搁碗，总比蜷在暗影里强！”她一边说，一边把矮凳往桌边踢了踢，腾出块正经地儿。</p>
“吃东西就得四平八稳地坐着，一口一口慢慢嚼，胃才舒坦，心才踏实。”她拍拍桌角，语气像在哄人，又像在讲道理。</p>
话音未落，见他仍杵着，她索性起身，三两步绕到他跟前，一把攥住他袖口，不由分说把人拖到桌边，掌心在他肩上一压——“咚”地一声，进忠已稳稳当当坐在了小凳上。</p>
梦曦见他愣怔，便笑盈盈地在他肩头轻拍两下：“烧鸡是我亲手撕的，不嫌我手脏就只管吃。那边灶眼上还偎着几只砂锅，咕嘟咕嘟炖着排骨，我去给你盛一碗，趁热。”</p>
“我记得柜子里还存着把新鲜手擀面，你先啃两口垫垫，我去下锅，片刻就端来——今晚咱们吃个饱。”她话音轻快，裙角已掠过灶膛，火光照出一抹跃跃的影。</p>
“这样的雨夜，喝一口热汤面，发一身细汗，才叫通体舒爽。”</p>
话音尚在灶膛边打着旋儿，她已挽起袖口，踩着木屐“哒哒”地奔向远处灶台，背影被炉火拉得老长，连发梢都跳动着碎金。</p>
隔着蒸腾的雾气，他望那道纤细身影在灶台前穿梭，锅铲轻响像敲在心头，眼眶竟没来由地一烫。忙低头借咬鸡腿掩住情绪，连吸几口气，才把那点潮热逼回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