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他夜半惊坐而起,才知自己竟重活一世。千头万绪如潮涌来,反倒把这事暂且搁下了。</p>
可不像当年李玉和进宝那样,如今人手早已被他暗中收拢,一网在手。</p>
能在府里大厨房偷到吃的人,单这份胆色,便先胜了旁人一截。若模样再周正些,又肯忠心,稍加点拨,便是一把得用的快刀。</p>
念及此处,进忠眉眼间的霜色不觉化开半分,却又倏地抿紧唇角,将那丝温意生生压回,换上一副冷铁般的神情。</p>
进忠生来眉目如画,少年便被李玉提进御前,一身气度早被金銮殿磨得锋利。如今官至御前副总管太监,内侍堆里算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骨子里的傲气便像蟒袍上暗绣的金线,平日不声不响,一动就晃人眼。</p>
深蓝蟒袍满身暗金,一披上身,哪里还见半分奴相?灯影里踱来,倒像哪位天潢贵胄微服遛进内廷,矜贵得教人不敢逼视。</p>
便是叫他踩着旁人的尸骨,也义无反顾。</p>
上一世,他之所以能把魏嬿婉从辛者库一路捧到皇贵妃的宝座,可不只是把整颗心都押在“天仙儿”身上那么简单。</p>
更因他骨子里便是个“认定了就不回头”的性子——既有凌云志,何惜一命搏?</p>
正是这副性子,把他那双生来带笑的桃花眼磨得锋锐:寒光一闪,七分俊秀便碎作冰碴,只剩十分凛冽逼人。</p>
若叫太监宫女们私下里排一排“最怕撞见的管事”,进忠公公若屈居第二,那第一的位置便只能空着——没人敢往上填。</p>
此刻,进忠只轻轻一侧首,巧士冠的檐影便像一弯冷月,把他的眸光遮得严严实实。</p>
他偏爱这一寸阴影——旁人窥不见他的神色,他却能在暗处把众生一寸寸剖开,慢条斯理地赏看。</p>
他提步,朝那窸窣声缓缓逼去。</p>
一步,一步,靴底碾过青砖,像更鼓慢敲;</p>
里头的咀嚼声亦步步应声,越近,越脆,越响——</p>
仿佛有人正掰碎骨头,把生腥嚼给他听。</p>
大半只烧鸡落肚,辘辘饥肠总算消停,梦曦咀嚼的节奏缓下来,这才有空咂摸——皮脆得恰到好处,肉缝里还渗着花雕的回甘,一口酒下去,暖得舌尖都开出花来。</p>
饱暖的余味漫上来,她惬意地眯细了眼,腰肢一软,活像蜷进棉窝的狸奴,剔了骨头似的瘫作一团。</p>
冰雨敲窗,她捧着那壶花雕小口抿——一线火刃割过喉管,直坠胃底,“轰”地炸成滚烫的日头。</p>
四肢百骸都被这热浪泡软,骨头缝儿里渗出懒意:</p>
管它外头风雨如何,此刻窝在灶膛余烬旁,一口肉、一口酒,才算把“活着”二字嚼出了回甘。</p>
她拎起最后一只肥鸡腿,指尖在皮缝里掐出一汪油亮,刚把最圆润的那块肉对准唇缝——</p>
齿尖已触到酥皮,却像被一根冰针钉住,整个人倏地僵在半空:</p>
油珠顺着指背滚落,滴答一声,仿佛更鼓敲破夜色。</p>
她脖子一寸寸地转过去——</p>
幽暗灶膛口,立着个深蓝蟒袍满身金暗纹的人,灯影一照,龙蛇似的绣线晃得她眼花。</p>
那张脸生得极俊,却此刻微微挑眉,桃花眼里盛着明明白白的惊讶,像撞破一场不该存在的梦。</p>
面前那丫头,一张小脸被灶火烘得粉润,瞧着不过十七八,正是掐得出水的年纪。</p>
她着一袭湖绿宁绸宫女常服,软得贴在身上;外头没套比甲,只露出一截细颈。</p>
脚下一双碎花软底青鞋,干干爽爽,像没沾过这雨夜的潮气。</p>
乌发没挽髻,瀑布似的泻了满肩,衬得那张小脸愈发鲜嫩。</p>
她随手把碎发别到耳后,一张巴掌大的脸便从乌发里挣出来,艳得教人挪不开眼。</p>
这般颜色,莫说后宫粉黛,便是前世叫他一眼栽进去的魏嬿婉,站在这儿也得黯然退一射之地。</p>
进忠眸底倏地一亮,像寒刃划过冷铁,惊艳一瞬即逝。</p>
他暗暗抽了口凉气,脑海翻箱倒柜,把前世宫墙里每一张面孔都疾掠一遍——</p>
没有她。</p>
这般艳色若曾出现过,他便是剜了眼也会记得。</p>
然而任他翻遍前世所有残影,也寻不到这抹颜色的半点痕迹,于是他垂下眼帘,在巧士冠的暗影里暗暗掂量:她究竟是哪一局新棋,竟能逃过他的旧谱。</p>
若真是后宫哪位主子,凭这张脸,早该掀起腥风血雨,哪会这般悄无声息地蹲在灶膛边啃冷鸡。</p>
可若只是宫女,那些娘娘眼尖如刀,哪容得这般绝色在眼皮底下晃?早该想法子让她“意外”沉井、毁容,或干脆打发到再也回不来的去处,绝不肯留她长成日后的祸患。</p>
电光石火间,他心头“咔哒”一声——</p>
前世今日,他正随侍御前,被魏嬿婉那截粉袖绊住视线,才错过灶膛旁这抹真天仙。</p>